海月时鸟

不完全存档点

〈游了〉 狭缝

* 私设如山且很电波,很电波,很电波,如有不适请及时点叉。

1.

我是被男人的声音唤醒的。

“……能听见吗。”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语速不紧不慢,然而却像是隔着厚重的海水才悠悠抵达到安睡于海底的我耳中。他没有急着叫醒我,反而更像是在将手中石子一颗颗抛向湖心,等前一次荡起的水花与涟漪彻底消散在湖面后才把下一颗石子送入水中。

“为什么会来这里。怎么来到这里的。”

“——还没醒来吗。”他放轻了音量自言自语道。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睁开了眼,原本漆黑混沌的世界瞬间被冰冷的白色灯光吞没。不适感褪去后,我看见了他无表情的脸——一个年轻的男性,面相清瘦秀气。他见状略微睁大了双眼,然而这份惊讶只维持了不到一秒:“看来是醒了。再晚一会儿我真以为你要死过去了。”

我想告诉他我一早就听见了他的喊话,但在想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眼干涩得厉害,稍微想要发声就刀割似的疼。他好像本就没指望我能回话,“给你点时间缓缓。过会儿我再来。”

他不等我作出任何回应就转身离去。不过他说得没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我来到这里之前的事,包括现在自己身处何处,更别提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就好像我的时间在此前一直静止于黑暗。我甚至没办法确信自己拥有的常识是正确的——在他转过身去时我是想拉住他的手的,可我没能做到,并非出于乏力,而是在那一瞬间才猛然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一双手臂能供我役使。究竟是我关于“我具有手臂”之一常识出现了认知问题,还是因为我遭遇了我所回忆不起来的事故?我试图以现有的视角尽可能观察我自己的身体——不成人形,我现在的形象与我心中的“人类”几乎不搭边,不具有四肢,整个躯干像是一团缓慢蠕动着的球状物。比起肉块之类的大概更像是破布团或毛线团之类的无生机的物质,总之是十足的怪物。

太过荒诞反而没让我因自己的外型感到害怕,然而对现状的一无所知仍令人惶恐不安。根本搞不清究竟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其他什么,哪种说法都没办法说服我自己。我又试着分析了现在的状况,可能性最大的一种便是——我在某处因某原因失去了意识,而后被刚才的男人带到了这里。

简直是废话。我暗讽自己的无能。而方才走远了的男人手里拿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又走了回来。按照常识推算,那应该是为遇险者准备的一杯水,或者一块面包,一粒药丸。然而都不是,他带来的是一枚极小的匣子。他十分熟练地将那匣子直接嵌进我不成人样的身体,轻描淡写地说:“等差不多了就准备接受检查吧。”

不痛,只涌上了少许轻微的排异感,接着有什么液状物从嵌入处开始缓慢流入体内。在他又一次转身准备离开我的视线时,我一直闭塞的嗓眼终于得以被撬开:“请问,这里是……”
他回头瞟了我一眼,没停下脚步。
“狭缝。”他回答说,“这里是狭缝。”

十分钟过后他回来了。我依旧没能理解他所谓的狭缝的概念,不过他给我传输的信息好歹解决了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所以说,这里是数据世界,我和你现在的外型都是数据构成的虚拟形象,没错吧。”我长舒一口气,庆幸现在这个不堪入目的身躯只是假象。那人笑了笑:“恭喜你搞清楚了最基本的问题。”
“看样子你知道的不少。”
“不可能比你更少。你一无所知,抛开常识逻辑和……感情,几乎是个新生儿。”他端起盛有热咖啡的马克杯,小啜一口继续说道,“待会老老实实接受检查,这样对你我都好。我不想收留来历不明的家伙。”
“行。”我别无选择地点头。

检查在他喝完咖啡后正式开始。我看着他垂头摆弄手里那些精巧的器械,最后用一根细针刺入我身体,同时调出放置于手腕的终端界面。得知彼此都并非血肉之躯后我对这种操作也大概能够理解几分了:“你这是?”
“给你做个初步检测。你失去了‘外壳’,指不定感染了什么病毒。”
他右手有一块红色三角形印记,可能是纹身之类的,很扎眼,随着他的动作在我眼前跳跃。

“失去了外壳就会变成我这样?”
他停下手里动作,向上挑起的嘴角带有十足的嘲弄:“一般不会有人蠢到弄丢自己的外壳。外壳既是一层保护屏障,也相当于一个容器,弄丢了就等着陷入混乱然后变成数据残骸吧。”
“看来我的命挺大。”
我说这句话时他抬了抬一边的眉毛,什么都没说。几分钟后他把针拔出,宣布道:“好了。应该没有大问题。我在你身体里设置了一个恢复程序,你的外壳会慢慢重建起来的,等重建彻底完成时你的所有数据都会恢复正常运转。在那之前不要离开这里一步,当然你要想死我不负责拦。”

也许是心理作用,在他说出“重建”时我的确感觉全身上下的表面泛起一层细细碎碎的颗粒感。他话说得很不客气,不过应该不是想害我,“谢谢。”
“不必。还有,重建大概需要三天,请你尽可能不要给我添麻烦。”他关闭终端的界面,“我还有事要处理,不奉陪了。”
“等等。”我将他先前的话反复在心中琢磨,猛然发现了疑点,“你说你要重建我的外壳……这应该不是你凭空捏造的吧,难道你拥有我曾经外壳的数据?或者说我们之前——”
他咂咂嘴,神情淡然地打断我说:“抱歉,我随便给你设定了个新的。”

他不等我回话,直接用关门声把我所有的疑问隔离开来,只留我一人呆在可以说是空无一物的房间。苦于行动受限,我只能盯着陌生的天花板一遍遍梳理心中涌现的问题,无外乎“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是谁”、“他知道我的什么”,尽是些毫无头绪而又难以自证的恼人问题。

按照他所传输的数据所说,外壳是数据化的意识在网络世界的保护屏和载体,那么随着外壳的恢复,我应该会慢慢回忆起很多。

说起来,那人从一开始就没报上自己的名字,不仅如此,我们都没询问过对方的名字。我不觉得他的脸熟悉,但也没有初见时应有的陌生感。现在想来恐怕是潜意识在作祟。我和他在这之前多半是见过的,但这也不是现阶段的我能够独自论证的问题。

从他的言行来看他显然不喜欢我,但好在至少现在他不讨厌我,应该也不会加害于我。现在我等于是在这个虚拟的世界进行着从零开始的重生。我需要时间,但不仅是时间。

2.

我独自度过了开始重建的第一天。他离开房间后果真一整天都没回来,我则在确认自己的反复思考只是徒劳后乖乖闭上眼休息。再睁开眼确认时间时,距离外壳重建开始差不多刚好经过了24小时。
我审视着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身体躯干已成型,虽然没有四肢,躯干也仅有一个简单模糊的轮廓,整个人都像是被塞进了一层贴身的套衣中,但总算能独立直起身子坐起来了。身体恢复的同时记忆和知识也恢复了少许,就好像我正在由内而外地走向完整化。从仅有的躯干大致可以推测我的形象将会是一个精瘦的少年,也不知道那人品味到底如何。

在我感受自己的变化时他敲开房门,询问我感觉如何。他换了身衣服,准确来说应该是换了个衣物设定。昨天他穿的是一件短袖单衣配九分裤,现在他多挂了件薄外套在身上。

“没必要特地更换衣物的设定吧。”是试探性的提问,“Link Vrains里不是可以直接设定身体数据吗。”
他以挑起的眉角哂笑了我的无知:“我从一开始就说过,这里是‘狭缝’。刚回想起一个Link Vrains就想来关门弄斧吗。”
“‘那狭缝’究竟是什么?”
“你现在还理解不了。”他把手里端着的餐盘放在床头,“吃点东西。”
我看着盘中的面包片和培根:“在这里饮食应该不是必要的吧。”
“所谓心理暗示。装模作样吃点东西能提神醒脑,也能增加点活着的实感。”他说这话时有点像在叹气。他垂起眼,纤长的睫毛遮掩了从眼中流露而出的神情:“不吃就算了。”

“我吃不了。”我直白地陈述了眼下尴尬的事实,左右小幅扭动肩膀把如切口般的断面展现给他,“我没有手。可以劳驾你帮忙吗?”
他脸色飞速变了:“你想得美。”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还是挺难想象,他这么冷淡的人会坐在我床边,顶着一张写满了公事公办的脸,拿起一块夹着培根的面包对我说“张嘴”。尤其是眼下的我可能比起人类更像被塑成不完整人形的怪物——史莱姆之类的,总之有点猎奇。我看不到我现在的脸,反正估计也不是正常人类的脸,可能眼睛像黑豆、嘴巴只有一条缝、鼻子是两个点。但应该不会长得太奇怪太恶心,毕竟如果那样的话他大概就不会在说话时一直保持与我对视了。

“你恢复得不错,不需要我来帮忙调试什么。最后给你五分钟用来问话,待会我还有正事要办。”他都不舍得拖一把椅子来坐在床边,就地倚在墙上隔了几米远的距离跟我说话。

“呃……我该怎么称呼你?”
“Revolver。”
“Revolver,你知道关于我的事情吗?”
“知道。但说了也没意义。”

之前的短暂交流让我明白了眼前男人的嘴很难撬开,不想说什么就真的吝啬多说一句话。我换了个话题:“那能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吗,Revolver。”
他皱了下眉:“你没必要每次都叫我的。”
是没必要。但我很喜欢自己亲口说出这个作为代用名的单词时唇舌间掠闪过的,如点亮火光般的跃动感。他接着说:“我在这里处理烂摊子。”

“只有你一个人?我觉得你似乎在这儿呆了很久了。”
“我一个人就够了。不久,这是第八十天。”
“八十天……你就一直呆在这里?”
“算是吧……当然不是一直呆在房间里。也有必须出去的时候。”
他回答得有些含糊,显然不愿告诉我更详尽的内容,语气略显不耐:“还有两分钟。”

“外面,就是你说的狭缝,是怎样的?”我所在的房间没有窗户,什么都看不到。“狭缝”这个名词带着点危险的迷人色彩,难以让人不心生假想。

“很糟糕,并且在一步步变得更加糟糕的地方。”他扯扯外套的领口,小小地瑟缩了一下。
“你在害怕?”
“没有。”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帮到你忙?”看他有些讶异,我接着解释说:“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多少想要补偿一下。”
他因惊诧而扬起的眉毛很快地皱起,好像有些恼火,“你?帮我?在梦里帮吧。”

他抛下我走出房间,还不忘顺手带上房门。我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在床上呆呆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望了好几分钟才重新陷进床里。他下一次来大概又是一天后的事情了。到时候我会想起什么,他又会回答我什么呢。往可怕点想,搭载我记忆的数据真的是完好的吗?他究竟是单纯帮我重塑了外壳,还是其实在向我灌输虚假的记忆和感情?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在流动,在增殖。它们鲜活地跃动却又不是活物,与现在的我的状态类似。我对哲学兴趣应该不大,不断涌上好似婴儿学步般的思考并非本意,而是因为我大脑中的空白远多于填充,我别无所选。

我歪头看向床头柜上放置的餐盘——Revolver没把它拿走。面包和培根卖相都不坏,但我完全不饿,也不想像动物一样俯身取食。

第二天的睡前愿望是尽快长出四肢。我想要打开房门,走出这昏暗的空间,亲眼见证Revolver口中的“狭缝”到底是怎样的光景。外面究竟是无边的广阔,还是说容纳我和他二人都要嫌挤嫌窄呢。

3.

愿望成真了。
刚醒来我就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了完好的四肢,像被培育的树苗生出了枝丫。虽然和躯干一样只有模糊的轮廓。这个历时比我想象中还要短,只过去了十三个小时多一点。我翻身下床,紧接着差点因为四肢不协调重重摔在地上。等排异感稍微弱下来后我小心站起,谨慎迈步,直到基本习惯了这双腿才放心地恢复正常走路姿势,准备离开房间。

如我所料,这扇门背后是另一个单调的房间。一张床,一扇窗,一副桌椅,一个操作仪盘,以及一面巨大的屏幕。

Revolver不在,但屏幕还亮着。宽大的屏幕两侧滚动显示正在运行的程序代码,而中间显示的是——一座塔,一座残破的塔,由圆盘和中心柱组合而成,眼熟得很。不仅是这座塔,Revolver所设置自动运行的程序也是如此:我新回想起的知识可以印证,那是一个工程量极大的修复程序,大到一时难以推算究竟需要耗时多少。很可能正是他一直以来在做的事。

“你在干嘛。”
我陷入沉思的功夫Revolver从外面回来了。他今天穿得很厚,此时正在卸去沾了雪花的皮手套,又露出手上的那个印记来。
“我没有动你的程序。”
“你想动也动不了。”他脱掉大衣,几步走上前去,在操作盘上轻快地按了几下,头都不转地问我:“感觉怎么样?”
“不错。还有就是,”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想起了一点关于你的事。”
Revolver的动作慢了一拍:“哦……你想起什么了?”

语言很难组织,因为恢复记忆这个过程本身不怎么有逻辑性。能确定的是我在之前定然是见过Revolver的。在梦方结束的那一瞬间闪过的片段中,他数次站在了我对面。我还是不明白我自己到底是谁,他的模样倒是看得很清楚。他和现在不太一样,但那绝对就是Revolver本人没错。这印证了我一开始的猜测,但反而,出于一些难以言说的原因,加深了我的不安。

“到这一步了啊,那看来明天就可以完全恢复了。”听我说完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舒了口气,“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
我本以为他会回答诸如“你明天就知道了”这样的话,然而并非如此。

“回你的现实世界去啊,你还真想要在这待到天荒地老吗。你最好尽快回到在现实里与你的意识相连接的肉体。”
“你呢,你不打算回去?”我想到他刚才的话,“像你这样长时间呆在网络世界里,现实里的身体不是更容易出问题吗。”
“自顾无暇的人就不要来多管闲事了。”

Revolver没正面回答我。他的尾音比往常都要更轻,像一片薄荷叶飘落在柠檬水上。可他的背影却愈发让我不安起来。他的影子仿佛被什么牵引着拉长,逐渐盖过我的脚背,拉到墙角还不算完,它们好像要顺着墙壁向上攀爬,直至把整个房间都拥在它漆黑的臂弯里。

我头一次对“恢复自我”这件事产生了如此浩大的恐惧。

“Revolver,”再度开口时我的声音沙哑得像历经过什么劫难,“能不能带我出去看看?”

在我的坚持要求下,Revolver终于肯把屁股从椅子上挪开来。他轻皱着眉穿好大衣,戴上手套,最后把不知道哪儿搞来的帽子扣在我脑袋上,小声骂我:“真不要命。”
“珍惜性命的话我就不会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了。”我把帽子戴正,“外面很冷吗?”
“你的话没关系……我和这个狭缝相性很差。”他又含混地解释了一番,再问我说:“你确定现在就要出去吗,老实说虽然你的外壳的形已经完成了,但被侵入的风险还是不小。”
“确定。我只看一会儿就好。”我指了指自己的,“用这双眼去看,用这个脑袋去思考。”

如果一觉醒来就能变回原本的自己,那今天,以及之前两天的所有都将焕然一新,也许所有的漫不经心都会变成刻意为之,所有的机缘巧合都会变成命中注定。现在的我还能心怀感恩接受Revolver的帮助,也许明日我就成了巴不得想置他于死地的囚人。种种无端猜忌在我脑内一个接一个地闪过。令我不安的不止于此,还有仅出于自身的原因。我害怕这短短几天建立起来对外界自以为是的认知被全然颠覆所带来的落差感,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能用现在的我的双手去揭开这狭缝的面纱,仿佛这样就可以切断过去与未来而只立足于现在。

Revolver也许看穿了我的心思,又或许没有,但他的确在安静地审视我贫乏枯燥的脸。我看他不知在顾虑些什么,便一手攀住门板,另一只手朝他伸过去:“我们走吧。”

他回过神来,拍掉我伸出的手:“你开门吧。”

这句话宛如魔咒,我的手本来在轻微打颤,但很快就被他的声音给安抚了。我深吸一口气,迅速打开了眼前通往外界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有些不可思议。
Revolver轻笑了一声,脱去刚穿上没多久的大衣,又褪去了手套,日光照射下的那红色印记直往我眼里闯:“一转眼又变成春天了……看来时间快到了就变得格外不稳定了。正式说一次——欢迎来到狭缝。”

Revolver所在的房屋立于山崖之上,往下翻滚着的是黑色的潮水,比起拍打崖壁更像是在腐蚀。天空万里无云一片安好,但在黑色浪潮的尽头是令人目眩的光带,不详的白光顺着这海浪一路游淌过来,铺成一条光路,在崖壁处蜷成光球,似是在挤压着山崖。远处的海面于平处生生卷起可怖的风暴。这景象太过光怪陆离,就算早知道这是虚拟世界,但未免太诡异了。拟态的空气也分外沉闷,透露出一股瘆人的死气。

“要不要转过来往后看看。”Revolver的声音在耳畔想起,听着分外疲惫。

我依他所说的转过身来。简陋的房屋背后又是另一番光景。空中漂浮着各式各样的碎片,而与整个山体相连接的是一座衰败不堪的塔,正是我刚才在屏幕上所看到的那个。

“这是……是叫汉诺塔吧。”我回忆起传说中的建筑的名字,看着不断有石块飘过去填补塔身上的千疮百孔,但汉诺塔,连带整座山都在缓慢而稳定地被残余的积雪和流动的融水,甚至是温暖的阳光分解,细小的碎片由下自上升腾而起,在空中汇聚成一条通往远方看不真切的地平线的道路。修补对于这巨大而不可逆转的消亡而言仿佛只是一厢情愿的心理安慰。

我不能准确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类似末日的破灭感一点点挤压着胸腔,几近堵住我所有的感想。单单站在这里就总觉得下一秒自己会被突然扑来的浪头吞噬,或者是被身后陡然崩溃的巨塔压倒,无血无肉的生命此时更显得廉价而脆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要站在这里,我和Revolver好像也正和汉诺塔一起被缓慢吞噬。我感受到春日暖阳的照射,可这阳光似乎也打算剥削我不成型的生命。唯一想感叹的是,Revolver居然能在这种气氛的压迫下呆上快三个月。不可理喻,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多半是疯了。

我只站了一会儿就双腿发软,Revolver看起来更不好受,他脸色苍白地捂着腹部,不得不搭了一只手在我肩上。

“看够了吗,回去吧。”他近乎是用气音在跟我对话:“我今天状态不怎么好。”
“明天我就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对吗。”我把他往我这边带了带好让他更轻松点。他点点头,肩头一抖一抖地居然是在笑,“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要笑啊。”
“要笑也是现在笑。”我扶住他软下的腰:“不是之前还说难保我的安全吗,怎么你先倒了。”
Revolver还在笑,他微眯起眼,说:“可能是我太累了。你进屋就去休息吧,这样恢复得更快。”
“那你呢?”
“我还要继续工作。”他目光越过屋顶消融的雪水直看向岌岌可危的汉诺塔,“别拦我。”
“……好。”

关上大门后连空气都由沉重变回了往日的舒适。我把他带到显示屏前引他坐好。他半瘫在椅子上,示意我不要多事赶紧进房间休息。

“我没事。不用管我。”他敷衍地朝我挥挥手,“睡你的觉去。”

一个有点滑稽的念头闪过,我怀着作弄他的心理调侃他说:“这次你能不能在我房间里多呆一会儿?”
“啊?”他抬起歪靠在椅背上的脑袋,瞪大眼望着我,“干什么?”
看来他是真的乏了,认真困惑的样子有点惹人发笑。我装模作样地解释说:“明天一起来我不是就会大变样嘛,所以你可以……呃,多看几眼现在的我?”
“……请问你需要我给你再检查一下有哪里出错了吗?”
“不,不用了。”我怕他真把我给拆了,“玩笑而已。再见了,Revolver。”

“嗯,拜拜。”他换了个姿势趴在椅背上,“好梦。”

4.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不算是好梦。

在梦里我被无形的力推着走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马路上。天空灰暗阴沉没有太阳,我脚下干干净净,一点影子都没留下。路边行道树上的每一片枯叶上都流淌着某个人过去的人生经历。显然那人是我,也只可能是我。推着我的力愈发强大,最后我不得不迈开腿跑动,风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搅动起浑浊的空气。等风终于停了,我的脚步也逐渐放缓。周围环绕着的光点接连消失,在前方等待我的是本该一直粘连在我脚下的黑影,它无言地朝我招手。 我也向他问好。我终于和自己的影子在梦中相认,我们的手交叠在一起的瞬间所有黑白灰都被渲染上彩色。眼前的“影子”——那个扮相夸张,拥有一对锐利的绿色眼睛的年轻男人,他正是在狭缝与Revolver相遇前的,我的终点,也应当是我的起点。
但是那个镜像般的影子拍拍我肩膀,伸手朝我身后指去,示意我回头看。我顺着他的手向后看,目光从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奔驰而过一直望到了最开始来不及看清的起点。
晦暗的云缠雾绕间通天的汉诺塔于远处赫然耸立。

终于再度醒来时几乎所有的空白都已在梦中被补充干净。我回想起了很多,包括我一度断线的人生,包括之前与Revolver相见后发生的种种,还包括,我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垂死挣扎的狭缝间的缘由。

梦醒后我如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在大口喘气的间隙,我确认了自己的身体形象如我所想地恢复成了Playmaker的模样,但在晃神的片刻,卡在我喉咙眼的不是Playmaker的名号,不是Revolver,甚至也不是藤木游作,而是另一个名字。

我费力调整了几次呼吸,Revolver的真名从窄小的缝隙间被艰难挤出:

“……鸿上了见……”

我现在终于能够稍微理解了——我只敢说稍微。他先前冷淡又暧昧的态度,他严苛到近乎刻薄的话语,还有他的气恼和他的有口难开,种种迹象全都能在记忆中找到印证。我想象不出他最开始辨认出那团块状物的真实身份时的心情。他究竟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态再次救下我的,又是在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坐在床边轻声呼唤我的。他早就知道命运又给我们开了个大玩笑,恐怕连我此时此刻的震惊与混乱也不出他的所料。但他搞错了一点——他没必要把我送走,也无法把我送走。

一夜之间我拥有了全部的记忆和完整的外型,却也拥有了与之相符的庞大绝望。我坐在床上理了很久思绪,才缓慢站起身来,准备去找Revolver作我们之间的,可能是最后的谈话。

打开房门时我差点和对面的Revolver撞了个满怀。他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刚从外面回来,一不留神差点被我撞倒,好在我及时拉住了他:“小心点。”
他没应声,拿清亮的双眼上下打量着我:“已经完成了啊。”

“谢谢你。Revolver……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不必,我已经听够了。”他给我比了一个拒绝的手势,“我待会就送你回Link Vrains。到了那里你就能够登出了。”
我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抬起的手臂轻轻按下,“我不是要说那些。鸿上了见,给我一点时间。”

Revolver想甩开我的手,反被我先一步施力握紧了不放。几番无声的争执下来他终于不再直白表达抗拒。他推开我,后退半步抱起手质问我,“就连在这里你都非要缠着我不可吗。”

我摇摇头,很快觉得不妥,又赶紧点点头,在Revolver面前丑态尽出后才终于回过神来,“不是的,鸿上了见,我有必须要跟你说的事。”
“那你说。”
“可以到外面说吗。”我得寸进尺,“口说无凭。”
“那就尽快。现在的狭缝极其不稳定。”他警告我说,“要是你再出什么岔子,我没有多余的三天来留给你休息了。”

一夜之间外面的景象又发生了变化。黑色的海浪上铺着一层白光一路攀上山腰,浪潮汹涌地拍打岩壁卷起水花,几近要溅射到我们所站的平地。昨天还在远处的光带离我们近了不少,仿佛整片海都被推挤向这片山崖。空中漂浮的碎片越来越多,头顶的光愈发刺眼灼人,光是站在这里不动就足够让皮肤表面产生细密的类似脱水剥离的刺痛感。我又回头去看身后的汉诺塔——它损坏得更加严重了,只余最后一层还在苟延残喘。

“想笑就笑吧。如你所见,汉诺塔在你眼前第二次解离崩坏。”Revolver低垂头轻轻按压自己手上的印记,那双习惯于呈现威严,狂傲甚至冷漠的金色眼眸此时终于在我面前流露出不甘与少许的哀愁。

“你知道我不会笑的。”
“我不知道。”
“好,你不知道。但是,”我拼命组织语言,想尽可能把他说不出口的真相在此时一并揭发,“这有什么好笑的,如果不是你这三个月来的坚持,这块汉诺塔的残骸早就被逐渐生长起来的新Link Vrains给吞噬了。你……你做的这一切并不可笑。”察觉到我好像又说错话了,我的声音逐渐软了下去,“抱歉。我一直无意冒犯你,鸿上了见。”

Revolver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巨大光带,抑制不住地叹息着:“新生取代旧废本就是自然法则,何况我的确是输给了你。我本不该有这么多怨言,可是,”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可是。”

“……Playmaker,你不该称呼我为‘鸿上了见’。”他轻皱起眉转向我,冲我摇摇头,“我不是他,或者说我不属于他。”

我再次告诉他鸿上了见和Revolver在我心中无法割裂开来:“就算,”我话锋一转,接着拉起他的右手,让那个红色三角形正对上后面的汉诺塔,“就算你从是那个濒临废弃的汉诺塔中诞生的复制品。”

他起先挣扎了两下,在话音落地后那只手也跟着无力垂下。我说得很直白了当不留情面,他反倒不怎么介意这一点。

“什么时候发现的?”
“疑点有三。第一,你说过你在这里呆了八十天,并且大部分时间都活动于网络世界,正常人很难做到。”看他没排斥我就继续说了下去,“第二,逐渐延展的新Link Vrains对汉诺塔显然有促进破坏和分离的作用,而你一旦出了房屋这层保护罩,数据就会像汉诺塔一样开始被逐渐分解。”

“最后是最重要的第三点。”梦中位于起点的汉诺塔的影像在脑海一闪而过,“是记忆。我想起了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偶然也不是刻意,是出于必然。我和你一样,鸿上了见,我们都是被没能完全停止的汉诺塔制造出来的复制品。在Playmaker和Revolver决战时,恐怕它在运行中错误地备份了本该准备吸收的数据。而后汉诺塔被破坏,新Link Vrains开始建立——实际上并非如此,它没有完全被破坏,而是在Link Vrains里最偏远的角落开始了自主运转。”我把手伸给他看,让他注意到漂浮着的细微数据碎片,“这就是证据——我也在被消化着。所以我说你错了,鸿上了见,我也没法回去。我们的最终归宿就在于此。”

Revolver怔怔地盯着我看。他很少露出这种呆滞笨拙的表情,我心底在不合时宜地偷笑。如果我真的将笑意表露在脸上,他一定要反问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吧。可是我发自内心地从死亡迫近的巨大无力感与恐惧中挖掘到了些许喜悦。眼前这个鸿上了见本会在独自诞生,独自抗争后也独自与汉诺塔一起归于灰烬,可现在,虽然来得有些晚了,但他不会是独自一人,我们命运的齿轮嵌合在一起,尽管走向的不是布满欢笑与鲜花的结局。

“你……为什么那么相信自己的记忆。我可能造假,我可能想要故意拉你陪葬。”Revolver终于缓过气来,他晃晃头,却还是不怎么肯相信,“我还是要送你走,你没有义务给汉诺塔陪葬。”

“作为复制品的我拥有能够证明藤木游作的记忆造假性不高的事实,所以记忆中的你是真实的,既然是真实的鸿上了见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我冲他稍微笑了笑,“这个解释如何。”

他闻言,过了挺久才终于认命般地盘腿坐在地上,目光直直望向远方:“你赢了。汉诺塔的备份很完整,我也没篡改过你的记忆。但我不知道连你也会被它给备份。我以为是我的修复终于到达临界点,Link Vrains判定汉诺塔残余的威胁基本消除后减小了限制登入的力度——我以为你就是趁这个机会登入的,然后不幸遇险,我以为只是这样的偶然。”

不是偶然。我暗想,在他身旁一并坐下,眯起眼感受因身体不断消逝产生的变化,“第二次,这世上的决斗者仅剩你我二人。”

“是啊。”他摊开手掌,看着属于他的数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身体里被剥离开来,“一开始修复汉诺塔只是因为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但到了现在,真的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他淡然道,眼中缓然流淌过轻到难以承受的无奈,“已经够了。我的死期延长了三天,既没有让SOL产生怀疑,还能顺便拉一个人在死前陪我说话。已经够了。”

“辛苦了。要回房吗?”
“那道屏障也撑不了多久了。很快一切就都会结束。”Revolver把被风拂乱的发丝绕在而后,反露出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很快了。”

我明白他所说的结束。我们首先会失去外壳,变成徒有头部躯干与四肢的一个轮廓,而后会逐渐失去四肢,失去躯干,变成我初见他时那样丑陋不堪的模样。最后大脑也无法思考,就此陷入长眠。曾存活于狭缝中的我们的数据会经过层层处理,变成Link Vrains高楼里的一面窗,湖泊中的一滴水,花圃中的一棵草,甚至是数据风暴里微不足道的组成,于虚拟的网络世界中无处不在。可这和真正的生命区别何在呢?我们的源,身为人类的藤木游作和鸿上了见,虽然不明白他们现在正在现实世界做什么,处于怎样的状况,但他们的人生也不过百年,他们同样是自出生起就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他们也一样,最终会在真正的世界变得无处不在。伪物的狭缝与真物的人间不过如此。

海浪仍在继续拍打山崖,光带还一路持续推进。迟早它们会淹没、吞噬我和Revolver吧。唯一有些可惜的是,这个见证了区区复制品的挣扎与释然,重生与毁灭的狭缝里发生的故事没办法被带走,它们会和我们,会和这狭缝一起沉默地走向灭亡。

恐怕唯有这点是人类能做到而我们做不到的吧。不过倘若二者间一点区别和高低之分都不存在,那才是真正的无趣。我和Revolver就这样放任思绪滥飞,你一言我一语地闲扯着,话题大部分围绕藤木游作和鸿上了见展开。到了这份上我们早就没什么力气冲突,于是整个对话都比以往要来得心平气和。他说到兴起居然想要同我跳舞,同这个他到现在为止都谈不上喜欢的人跳舞,在没有星光闪烁,且随时准备掠夺我们脆弱生命的凶恶的大海前,踏在不知何时开始逐渐摇晃振动的土地上,我们即将起舞,背对安静而孤僻地消亡着的遗迹。

“在末世起舞还挺浪漫,虽然对象是你。”他的身体已经极其虚弱,搭住我肩膀的那只手指尖轮廓已经开始不清,却还非要微仰起脖子作出高傲的模样来,“你会跳舞吗,高中生。”

“不会。”我在他的瞪视下搂住他的腰:“请好好教我。”

“那是自然。”他舒展眉头如释重负地笑了,“在连舞步都没法迈出前保证教会你。”

END.

对不起,我反省,我的电波很毒表达能力还很烂,唉,就,就这样吧,对8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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